《红楼梦》里说:男人是用泥做的,女人是用水做的。我想问曹雪芹:永州用什么做的?柳宗元用一双忧郁的眼神告诉我:永州是用眼泪做的。
说到永州,我脑海里自然浮现出柳宗元。峨冠博带的柳宗元形象,总让我不自觉地发现,永州人的气质,越看越像一个文人。如果说这是"因人而城",很干脆,这算民间版的"倾城之恋"。
同属于湘南地区,同衡阳形象类比,永州在某些地方气味接近。但正如书生与文人最大的分别,在于他们虽然都有文化,但做书生是为了学问,当文人是为了感情。
进一步说:书生求的是科学,文人爱的是美学;科学理性,美学感性。因为一切的文人作品,首先都得要感染别人,这要求文人首先有一种情绪。永州在湖南的土地上,情绪刚好一直丰沛如雨。
为了证实永州人的情绪,我翻阅了一些资料,知道永州所以又叫零陵,得名于舜葬九疑。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载:舜"南巡狩,崩于苍梧之野,葬于江南九疑,是为零陵"。这里所说的零陵,实际上就是舜陵,或者说舜陵的别称。
这里我们读出的是悠久,文化越久就越让人景仰。如果到此为止,永州既可以是书生,也可以是文人。称"文人永州",源于娥皇、女英千里寻夫的动人故事。
舜帝南巡死于九疑后,舜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,千里迢迢从中原来到九疑,想要找到舜帝的陵墓。她们一路寻找,一路伤心落泪,直到泪尽泣血。泪血洒到竹子上,留下泪斑,使竹子成为泪竹(斑竹)。作家余秋雨在《文化苦旅》里用到过这一典故,只是搞错了舜妃身份。伟人毛泽东写诗说:“斑竹一枝千滴泪,红霞万朵百重衣”,用的也是这一典故。
但故事结局忧伤。娥皇、女英最终没有找到舜帝的陵墓,在返回中原途中,双双投水自尽于洞庭湖。为了纪念娥皇、女英的多情,人们将舜陵改称为零陵。
零陵的意思,到这里就明白了,是"为舜帝陵墓涕零如雨"。用毛泽东的话说:永州人对着舜帝陵墓,泪飞顿作倾盆雨。
我惊讶于永州的哭泣。总结后发现,从中国有第一个诗人屈原以来,大文人都必得经过哭。屈原算是哭得最伤心、最绝望,也最哀婉的一个,他被鬼谷子的学生张仪害惨了,到处是小人,艾萧太盛椒兰少,受不住啦,懒得啰嗦,一跃冲向万里涛。长沙的贾谊,则仅因为梁王骑马摔死了,他跟着难过得死了,让毛泽东替他万分惋惜。到了柳宗元,他虽不及苏轼,但也比起前人豁达,所以被贬到永州,虽然常被异蛇吓到,但不像后来的林黛玉。他可以擦干眼泪,写山水自然的《小石潭记》,将泪水转化成潭水,滋养一方土地。
但从有了柳宗元的一声大哭,永州人一度被深埋的娥皇和女英泪腺,又被激发活了。所以在我看来,永州人的基因是忧伤的,而忧伤是文人的标签。当一种忧伤沉淀了五千年,忧伤本身已成文化,深入进这块土地。
延续永州这一忧伤文化性格基因的,也正是中国历史一批伟大的文人,有元结,其中包括柳宗元。被贬官到永州,他们的情绪,用白居易的话说,就是"江州司马青衫湿"。
哭是一种伟大的声音。中国无数伟大的人物,几乎全是靠哭出来的。岳阳的屈原、长沙的贾谊,都是哭得伟大的见证。但如果哭成为一种文化基因,并且成了主要的性格,在现实生活中,面对风云变幻,他就不大可能去横刀立马,或驾风乘云。我们拿邵阳人的样子一对照,很容易就感受到强烈反差。
无他,哭从历史以来,都是女人的声音。西施沉湖,那要哭,长恨歌起,贵妃得哭,杜十娘肝肠寸断,百宝箱丢进河,也要哭。再远看写《有所思》的汉朝女,她火气大,要将负心汉化骨扬灰,也在哭。最远则在《诗经》里,氓之蚩蚩,抱布贸丝,成了负心汉,害得女子总结教训: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,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忍不住哭。这么多哭,没有男人哭。
是以:永州无论看得多么阳刚,在湖南这块土地上,气质都是女性。真正的阳刚男人,心碎到极处,仅两种可能:一是怒,词人岳飞那样,要踏破贺兰山缺。一是笑,诗人谭嗣同那样,我自横刀向天笑。男人的愤怒与男人的大笑,都是让敌人发抖的东西。也是让读者或被同化,或感到心里发毛的东西。但纯阳纯刚的文人少会做文学,他们就像梁实秋跟鲁迅谈"永久不变的人性",只可能想见,但没有人看得见,或许大概有吧。女性的文学,区别在让人看得心里发软。
印证文人永州的描画,是在我接触过的永州人中,整体感觉都是温和的,他们的激情、血性,哪怕是怒发冲冠,要踏破贺兰山缺,从根本上不是邵阳人的力度。
我见过激情血性的永州人,是96年在深圳期间。那时我高中毕业,打流到宝安一家工地,一个从道县来的老哥,带了他一帮兄弟,承包了一段三级公路。老哥手下有几个四川民工,他们有时冲突就骂娘,好起来时就一起喝酒。偌大一块工地,他们扯一块布铺上,坐在那里,10多个人一团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。
道县人吃饭时礼节好像有点多,即使席地而坐,也让人感到有文化。他们跟四川人摩擦多。有一天几个四川佬不打招呼拿了湖南人工具,不说借条,借声都没有。害得道县几个人四下找,腿也跑麻了,眼也找花了。等四川人将铲子还过来,道县人已经气不打一处了。
四川人跟湖南人开玩笑,口头禅是:鸟毛。对极亲密的人,这是亲昵,对稍微陌生的人,这是轻蔑。道县人听了,口里笑笑,也回敬他们:鸟毛。
小摩擦不断,但终究一天也没打起来。父亲曾告诉我,四川人都很怕死,嘴巴上硬,你跟他真要干,他们逃得比兔子还快。他在海南时,40多个湖南人跟100多个四川人为地盘的事,吵了起来。父亲手一挥,对拿起铲子的老乡们挥手:兄弟们,给我上!四川人马上怕了,为头的说:湖南兄弟,我们都是出来求财的,不是出来打架的。就退步了。
我对此不甚了了。后来听易中天说,四川人是"耙耳朵",什么意思呢?外硬内软。四川是个出才子的地方,李白、杜甫、诸葛亮,他们的基因里喜欢比文,不好动武。这很美好很和谐。我后来想,如果道县老哥是邵阳人,那几个四川人遇人不淑,活该倒霉,身上被搞得多几块补巴。
我想起文人的特点,之一是知书达礼。永州人够朋友,他们待人接物,都很有礼。借三句古人的话来概括:刘禹锡《送周鲁儒序》说,永州人"往往清慧而文";宋《方舆览胜》说,永州"民知教化";清李逢时在《东安县志序》中说,东安"民雍容而好礼"。这在湖南十分难得,毕竟在古代属蛮荒地。
我猜想,知书达礼与永州深厚的文化积淀有关。偏阴柔的气质,来源于才子佳人,文人墨客。永州的文化地,随便一数有:九疑山舜帝陵、柳子庙、阳明山、舜皇山、浯溪碑林、江华瑶城。
我 07年到过柳子庙,进去时感到被边缘化的柳子,在此地积淀有太深的文气;更早则是高中时,那时组织文学社团,去过浯溪碑林,青葱时光,好学求解,至今记忆深刻。体会是,一个生于斯又长于斯的人,即使是一个平常人,从小耳濡目染,也要沾染几分文气,何况这块土地,有不少伟大文人的后代,他们留下基因,蔓延开来,四面八方,仿佛远处高楼渺茫的歌声,余音袅袅,虽历朝代,不绝如缕。
07年时,因为采访去到永州时,永州市委书记向我们推介的第一句话:永州是一本书。他甚至建议,我们的专题报道,就以这句话作题。这是永州官方对当地历史文化底蕴的观点。可见他们对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很强,并以此感到自豪,在对地方特色的保护、开发上,自觉不自觉会往这方面靠。
据权威专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:永州是世界稻作农业之源、中国陶瓷工业之源、中华文明道德之源。舜的开明治国、任人唯贤,柳宗元深刻的惜民爱民思想,周敦颐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和"出污泥而不染"的高风亮节,"女书"的神秘莫测和瑶文化的千姿百态,以及道县玉蟾岩文物的出土,都给永州打下了文人的烙印。而这种文人的气质,经岁月水花的淘洗,已经光华洁亮;经时光火炉的锻炼,也已经炉火纯青。
如果可以给文人永州用笔标点几下,让人可以更醒目地看到,我以为四幅表情足矣:舜帝忧伤,柳宗元抑郁,周敦颐清高,女书神秘。所以如果去画永州,给人看时已像蒙娜丽莎的微笑。对应表情的四种基因,沉淀在永州世俗与民间的文化里,流淌在每一个永州人的血脉里。永州如果说与湘西味道有点接近,那么最大的分别,在永州是一种纯粹的文学气,而湘西是鬼魅味。在我看来,四种基因,是永州区别中国任何其他城市的独特气质。
所以人从外面来到这里,被浓郁的文气感染,首先想到的不是打架,而是缠缓地抒情。毛泽东说自己于诗文是"偏于豪放,不废婉约",他到了阳刚之地,便会说:横空出世,莽昆仑,阅尽人间春色。而一到永州,完全被文气感染,文人的情绪被激发,便没了豪情壮志。凄婉绵长的一句"斑竹一枝千滴泪,红霞万朵百重衣",是柳永气味。是"堆来枕上愁何状?江海翻波浪"。对照他回乡时写下的"喜看稻菽千重浪,遍地英雄下夕烟",我们会发现,湘潭是一种几乎完全有别于永州的土气、豪气、霸气、英雄气。
文人墨客适合去到永州,在它总会有某个细节,某个不经意的地方,悄然打动你的内心。任你高强猛汉,来到这里,已无意铁脚琵琶,唱大江东去;自觉哼出的,却是古道西风瘦马,小桥流水人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