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气湘潭

湘潭人的舌头尖厚些,声音出来后,总像拳头擂在沙发上。因为声音尖而清给人以时尚感,所以落音重而钝就让人感到土老冒。湘潭人不会在意自己老土,依然大街小巷地翻卷槟榔,乐得自己就是一个俗人。

据说要认出城市,最好的方式是嗅,闻一下味道就知道;以这个方法闻湘潭,鼻子里缭绕的,怕都全是土气。

偌大一个湘潭城,其实是农村的放大版。城市的高楼,也正是农村平房的叠加版;湘潭城的道路,恰好是农村土路的拓宽版;生活在里面的湘潭人,是刚换上了市民服的农民。

湘潭是我高中毕业继深圳之后生活的第二个城市。当在湘潭的时光与一段青春的记忆如此血肉交融,我发现湘潭味道深入骨髓,我稍一回味它就如身体,熟悉到已无须触摸,甚至无须再闻。

随手扇一下湘潭,你就可以说闻到槟榔味道。湘潭人不分场合、时间,口里随时翻卷槟榔,腮帮子肌肉一紧一松。所以湘潭人说话,口里也像是含了一颗槟榔。跟长沙人说同一句话,你会发现,湘潭人的舌头尖厚些,声音出来后,总像拳头擂在沙发上。因为声音尖而清给人以时尚感,所以落音重而钝就让人感到土老冒。湘潭人不会在意自己老土,依然大街小巷地翻卷槟榔,乐得自己就是一个俗人。

湖南人走到哪都让人发现俗气,湘潭人是衣角带的风都流淌俗气。他们本来舌头就厚,卷颗槟榔再翻动舌头吐话,那已是厚上加厚。用池莉小说《烦恼人生》一个人名来形容,就是印加厚。黄天厚土,背朝太阳。湘潭人这一形象,在我们印象里进一步加厚。

我在湘潭一家报社实习那年,某次报社获了市里一个奖,副总编辑一高兴,请客!记者编辑们烫一壶浑浊的米酒,一群人在一条颠簸的水泥路上穿梭,我闻到巷子里尽是烟火味,看头顶平房凋敝,像毛主席时代的遗物。在一家跟农村差不多的土桌子前打牌,烟雾缭绕,声音交加,麻将花牌,雾里看花。但他们都修得一双火眼,摸牌即发,炮声连连,男记者吆喝,女编辑尖叫,整盘麻局高潮迭起,其快乐不足为外人道。我一直弄不明白,他们为啥转弯抹角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委婉找到这么个比大学生宿舍还对不住人的俗地方?后来想通了,一帮文化人,只有这地方有气氛,来感觉。换了五星大酒店,他们摸麻放炮,不喊不叫,不哭不闹,生不如死。他们俗出生活的本色,让人感到率真与纯粹。

回忆一下,比土屋子更俗,还只有槟榔。长沙人也爱吃槟榔,但也就像广告里说的,爱冲动,爱诱惑,A感觉。很小资,让人感到秀气,根本缺少湘潭人的黄天厚土气。

我头一次领教湘潭槟榔是98年。那次去市里玩,中午在中心站搭14路车回,夏日炎热,人欲昏昏,一个湘乡的朋友,随手递来一颗槟榔,说可以提神。我放在口里咀嚼不到两分钟,突然感到头已眩晕。车上一路颠簸,我试图站起来,才发现浑身绵软,像醉了酒,力不从心。车到站后,已过半小时,槟榔劲道已消,我才得以按时下车。那次后我才明白,湘潭人吃槟榔的俗,是有农民胳膊一样的劲。

有人说湘潭的槟榔里放过敌敌畏,据说农药放到越多,槟榔嚼起来越有劲,这话让人听得毛骨悚然。湖南人不怕死是真话,湘潭人不怕死是实话。湘潭人毛泽东写文章说:这世界什么不要怕?天不要怕,鬼不要怕,死人不要怕,官僚不要怕,军阀不要怕,资本家不要怕。他又进一步借老子的话说: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电视剧《恰同学少年》里说,毛泽东上湖南第一师范时,虽然文采风流,但排在第一,且无第二人能及的,却是胆性。第一师范校长孔昭绶在当时的校志中,由衷评价说:毛泽东通身是胆!等于说,毛主席是中国人的胆。

我就想:槟榔是否能锻炼人的胆量?这个听上去有点荒唐,所以我像不确定湘潭的槟榔放了农药一样无知。但我想湘潭人土气与不怕死,却一定与槟榔有扯不清的关系。

槟榔本来是产于海南,却不知为何到了湖南?这与湖南地处湿热,寒气过重应该有关。与槟榔像姑娘一样并肩平坐的,就是辣椒。但辣椒是道天下最香的菜,进得厨房,出得厅堂,漫步地球村,可以上T台。槟榔就只好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俗物,像古时候虽则让男人受用,但却拿不出手的小妾,仅供本土私下交流。

俗物入口,必有俗话。我在湘潭时听来的头一句当地俗语,是"龙牌酱油灯芯糕,砣砣妹子任你挑"。这话听上去也像农村特产,很土气。土气之外,尤其让人瞠目结舌,是湘潭三大特产,砣砣妹子算一个。我曾问:什么叫砣砣妹子?湘潭人答:是长得像秤砣一样的女孩子。她们个子都比较矮小,身材上小下大,葫芦形状。如果说女人是一个城市时尚的急先锋,那么湘潭女人的这个形象,你怎么也想象不成时尚。这样的女人,都是居家教子的好苗子,不是长沙人动不动就"画的胡子"、" 驮的腿子"。

长沙男人谈女子很有一手,因为长沙女子手脸都过关。打个比方,长沙的女子像辣椒,形态修长,看着漂亮,吃得辣心;湘潭的女子像槟榔,分量实沉,看着一团,吃得醉心。就是没有时尚女人那么多弯弯肠子,放在家里与放在外面一样放心。所以砣砣妹子更像是一个乡里妹子,或者干脆说是刚洗脚上岸的村姑。

如果说从砣砣妹子身上闻到的是湘潭人外形上的土气,那么湘潭人五花八门的方言,就更让人笔直地相信,那些非再翻译过来根本就如天书的话,都是从庄稼的叶子里直接冒出来,被风刮得四处碰撞后的原始音。我有一些湘乡的同学,他们开老乡会,叽里呱啦一通,我从来没听懂过一句。有同学很气愤,称湘乡话是"鸟语"。但这已是骂人,于是再发明一个新词:“日语”。但只要看过电影的人,没有谁听不懂日本鬼子的"米西米西"、“哟西哟西”,所以湘乡话比鬼子的话还要难懂。郁闷不过的是,同为中国人,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谈笑风生,自己莫名所以。

湘潭人方言的土气不说,还在于他们乡音顽强,从来不可更改。我曾听过毛主席在开国大典上的录音,他的湘乡话已经很接近湘潭话,但说到"月日"、“委员”,他的方言又成了天音。如果不是中国人听惯了,凭意思去猜测,能得个八九不离十,他们的土老冒话,怕真的永远走不出湘潭的土地了。

而到了湘潭农村,他们各自独门独户的房子,清一色干脆就是土地的颜色,土地的气味。如果说湘潭的城市像农村,那么湘潭的农村最像中国农村,是以,湘潭的农民也最像中国农民。就我到过的湘潭农家,今天居然还有祠堂之类,灵堂简陋到一张古旧黑框照片,几缕香烟,桌子年远古旧,遥见青灯黄卷,像是清朝的尾声。

大致正是因为湘潭的土地比较恶,难得产出像样的庄稼,获得满意的收成,所以湘潭人与土地奋斗的积极性都很高。我去过湖南绝大部分地方,发现论土地的贫瘠,大约只有嘉禾与之相提并论。湘潭城餐馆,从装修到菜味,都能嗅到农村的过渡色。

但也正是这样的土地,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,精神上有了无可比拟的执著与顽强。用湖南话说,就是"拗"。说得文雅点,就是"世上无难事,只要肯登攀"。我已经相信,任何人,只要有湘潭人的这股劲,在这个地球上,已经没有做不成的事。

写到这里,我们似乎可以归纳:只有土气的外形,方能有土气的精神。外形之于精神,从来都彻底矛盾。土气如农民,总让一些人瞧不上;土气有精神,天下人从来不敢小瞧。中国人若有小瞧湘潭的,不是说笑话,就是讲醉话。湖南多出伟人,而湘潭是伟人镜像群中的焦点。据说以湘潭为圆心,以100公里为半径,在湖南的土地上划个圈,新中国有400多个大人物,全部被囊括进去。这一发现,简直让人震惊。中国的前途与命运,很长一段时间,就是被这块土地完全主宰了沉浮。

凡出人物的土地,必有不平凡的民间。关于湘潭民间的土气,我在那实习期间,曾随文化局去过,有幸得以亲身体会。那次是一个本土的戏班子,搞了个文化下乡。那些唱花鼓戏的生旦将打扮一化妆,周边就围满老百姓。一个土不拉叽的晒谷场,唱戏的唱得欢,看戏的看得乐,敲锣的敲得快,打鼓的打得响,整个就像咸与演戏。看他们土气的衣着,个个都是大老粗。但他们锣鼓一响,大戏一唱,就像是都通了艺术。

我后来逐渐领悟到:为什么新中国搞得像农村?毛主席的湘潭最农村。为什么毛主席的诗写得那么好?这里的民间都尊重艺术。文化气氛很重要,民间世俗的文化场,对个人的影响,比学校要大过10倍。古人说:7岁看终生。一个人一生的潜质,在草根民间已经定了,毛泽东读书,过目成诵,其领悟力之强,历史以来,难有人及;但就这样一个大知识分子,他常以老粗自喻,又爱借农民自况。可见湘潭的农村生活,从小一点一滴,全融进了他的血肉。他无人能比的意志力,根源来自湘潭民间的土气。

到这里,形神都被勾勒了一番模样,湘潭人在我们脑海,也就清晰起来。

中国的城市如果来一个类比,上海就像一个时尚的姑娘,脱离人间一切世俗烟火,有点飘渺的仙气;长沙则像一个传统与现代边缘的少妇,在居家的柴米油盐中不忘描眉,打扮出几分妖娆;湘潭更像她俗语里的那个村姑,与粉黛绝缘,以江河为镜,以青山作手,有时随意照看一下,撂几缕头发,然后按自己的想法生活。

中国有不少省的城市土气,但比不过湖南的土气;湖南有不少城市也土气,但比不过湘潭土气。湘潭人举重若轻地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,他们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精神特质,但以我的切身体会看来,他们所有性格中的根子,都源于这个土气。

嚼得菜根,百事可做。土气本身就是一种内圣外王的精神特质。湘潭人彭德怀是彻底的大老粗,并无多少文化的熏陶,他可作土气湘潭代言人。他性情梗直,敢说敢言,从一个自小讨饭的人,竖起造反的大旗,一路猛打猛冲,无所畏惧,不达目的,誓不罢休。

要湘潭人高高在上,那只有长沙人做得到。湘潭人土,他们内衣外穿,摆明来土。因为姿态极低,躺着比站着还高,所以他们站着,永远不存在倒。但想站到湘潭人头上,等于将自己放到火上。土气的湘潭人,最大的本领,就是将一切压在他们头上的人,统统地烤熟了吃。老子说:"上善若水,水利万物而不争;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"说的正是湘潭性格。

土气的人让人害怕,让人敬畏,因为他们扎根土地,不虚飘,不浮华,不装神弄鬼,不打妄语,他们都有很执著的人生追求,他们一旦认定的事,哪怕难于上青天,他们也要用斧头伐木,做成一座通天塔,爬到青天最高层。

人性复杂,性格有时又十分奇妙:洋气的人,多是金玉其外,看得吃不得。最土气的人,却最浪漫,最富于想象力。他们想人所不敢想,做人所不敢做,慷慨大气,可上九天揽月,可下五洋捉鳖。像今天这太过于现代的社会,里面太过于时髦的人,最大的庸常,首先是想象力庸常。他们离土地越远,离云里雾里越近;离本来的人越远,离机器人也就越近。

也正是湘潭人这个土掉渣的执著,让湖南人有了一个性格:犟脾气,认定的事,九头牛也拉不回。湖南人霸蛮,文化人形容说:头撞南墙也不回。这句话说得生猛,却不文雅。更早是屈原的雅致说法:吾九死而不悔。

不回,也不悔。湖南骡子也就被叫出来了。(据说叫骡子的本意,骡是驴与马的杂交,而湖南人多是外地迁入,杂交现象频繁。)骡子一不怕苦,二不怕累,三不怕难,自然有许多优点。湖南人以此自况,心中享用如鱼饮水。然而且慢,两个都执著的湘潭骡子,不巧碰到一块,又发生争执了呢?

真得跪地泣天:我的黄天老爷啊!一山不容二虎,除非一公一母。

湘潭人没有高兴太早,但也不能高兴多久。今天说一地人土气,仿佛已成不给面子的事,他们四面,都是摩登时代。但任何一道面子,都是自己给的。所谓自强者胜,举凡地球村,任何一种性格,都是有好有坏。不存在绝对美妙性格,没有完美的人。土气湘潭人,逃不过自然法则。他们同样是大全大缺之人。

在我看来,与土气比较,时尚与摩登只是人间的一道花边。世界上许多事情,一旦时尚起来,摩登起来,就越飘越远,越飘越轻,越飘越找不着北,如风扶垂柳,十分无力。

多年来,每当我闻到生命无法承受之轻的味道,我就想到快去湘潭生活上一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