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爱莲说》对潇湘文学的承继及影响

杨金砖

周敦颐是潇湘地域上崛起的一位伟大的哲学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。他的一生,虽然留下的著作不多,总共加起来,也不过6000余言。然而,就在这6000余言中,其《太极图》、《太极图说》、《通书》等著作开创了宋明理学的先河,成为自孔孟之后的第三位圣人,在儒学史上被指认为“功盖在孔孟之间”。其《爱莲说》虽只有118个字,却将“莲”之高贵品质与坦荡风骨尽现纸上,使之成为文学史上的一篇空前绝后的精美之作,对后来的文学与文化的审美取向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。

一、周敦颐爱莲思想的由来

周敦颐,原名惇实,为避宋英宗之讳而更名为惇颐,字茂叔,宋天禧元年(1017年)出生于湖南道县久佳乡楼田村的一个书香世家。其父亲周辅成为宋大中祥符八年(1015年)进士,任过贺州桂岭令。因此,周敦颐的出生正是其父仕途最为得意之时,再加上其母亲又是京都龙图阁大学士郑向的妹妹,不仅贤惠能干,而且知书达礼。在这样一个良好的家庭背景下,周敦颐的童年获得了良好的文化教养。再加上自身的天资聪明、志趣高远,深得前辈赞许。周敦颐十五岁那年,因父亲病故,便随母亲投奔开封,寄住在舅父家里。其舅父郑向对周敦颐的培养可谓是尽力尽心,几甚超过了自己的子女。景祐三年(1036年),周敦颐刚刚年及二十,朝廷给了郑向一个荫及子孙的机会,郑向将这十分难得的机遇给了周敦颐,从此,周敦颐便步入仕途。南宋度正的《周敦颐年谱》有这样的记述:“先生年二十,始冠。行谊早闻于时。龙图公以叙例荫子,乃奏补先生。试将作监主簿。”①周敦颐先后历任过洪州分宁县簿、南安军司理参军、郴州桂阳县令、广州转运判官、永州通判、知南康军等职。由于他性情高洁、远名厌利,不愿蝇营狗苟,疾恶如仇,提点刑狱,尝以洗冤泽物为己任,以天地良心、诚仁道德为准则,从不唯上唯亲。至嘉祐六年(1061年),迁国子博士,后以疾求知南康军,遂筑室庐山莲花峰下,门前有一小溪,并以故里营道的“濂溪”名之,于是世人便称其为“濂溪先生”。嘉祐八年(1063年),任虔州通判的周敦颐创作了他光耀千古的绝妙哲理美文――《爱莲说》,将诗以言志、文以载道的儒家文化与佛道二教的修身养性的“出世”思想完美地融合为一体,开出了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朵智慧之花。

当然,周敦颐在哲学与文学上的成就,除了其自身的悟性与家庭环境的熏陶外,还得益于遇上了赵宋皇朝这个“重文尚学”的好时代。960年,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开封东北的陈桥倒戈易帜,自立为王,从后周皇上柴宗训手中夺过黄袍,登上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宝座。上台后的赵匡胤深解“马上得之,不可马上治之”的玄奥,于是,一改过去的流氓武夫之气,在总结五代各帝猝然而亡的历史教训的基础上,他开创了“以文治国” 的新时代。这一革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:一是改革兵制,削弱藩镇势力;二是起用文人,罢黜武将,他认为文臣再坏,也要比割据一方的武将好;三是大兴儒学,使读书讲学之风盛行全国②。此外,还在太庙寝殿的夹室里立有一块专供“新天子”跪瞻默诵、全然不为外人所知的“誓碑”。“誓碑”中的第二条便是“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”③。

于是,有宋一代,也是中国历史上言路之最为开放、思想之最为自由的几个时期之一。潜心于学问的周敦颐便在这种大环境下成了自“孔孟”而后的第一位集大成者。他的“无极而太极,太极动而生阳,动极生静,静而生阴,静极复动,一动一静,互为其根。分阴分阳,两仪立焉”的辩证思想,不仅包含着道教、佛教思想的精髓,更是将儒家学说发扬到了一个极致的水平。在屈原的《天问》中曾对天体的形成与其发展变化的过程做过深透的思考,“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”千百年来虽有柳宗元的《天对》作答,但读来较为牵强,关于宇宙的一些原始之初的问题仍没有一个较为完满的解释。于此,周敦颐的《太极图说》中从无极出发,构筑了一个“道生一,一生万物”的完整的宇宙本体论与心性论体系。他认为太极化生万物,而万物以人为最贵。“太极之理即所谓诚,而诚也就是人之本性。诚是至善的,所以人之本性也是至善的。”①也是这种“诚”的思想的外化,他于嘉祐八年(1063年)五月,创作了《爱莲说》,并勒于石上,从此,名播天下:

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。自李唐来,世人甚爱牡丹。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

予谓菊,花之隐逸者也;牡丹,花之富贵者也;莲,花之君子者也。噫!菊之爱,陶后鲜有闻。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牡丹之爱,宜乎众矣。

自然之中,奇花异卉多不胜数。而周公唯独捡出傲霜斗寒的菊花、雍容华贵的牡丹与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莲作比,不仅比喻生动贴切,并且意蕴丰富深刻。这三种容颜可掬、特色各具的花卉,从总体上看都可谓是花中之魁,然而,周公认为三者品性有别、趣味有异。“菊”,生于郊野,长于篱下,傲霜斗寒、不畏风雨,但又不与春花争艳,可谓“花之隐逸者也”;“牡丹”,生于富贵之乡,长于名圃之中,娇艳无比,鲜美夺人,实乃“花之富贵者也”;而独有“莲”,生于污泥之池,长于清涟之上,花艳而只可远观,香清而不可亵玩,“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”,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,顽强自立于尘世之中,可见,真是“花之君子者也”。通过这一组绝妙精辟的比喻,我们可以看出周敦颐的人生理想不是道家的隐逸与世俗的荣华,而是如这池中之“莲”一般做一个为人坦荡、净洁高雅、中正清廉的“君子”,去追求那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”的高贵品质。

关于周敦颐笔下的“君子”人格,与韩愈《原毁》里所倡导的“君子风范”遥相呼应。韩愈认为“古之君子”,之所以为“君子”,是因为“其责己也重以周;其待人也轻以约。重以周,故不怠;轻以约,故人乐为善”。后世之人之所以难以成为真正的“君子”,是由于没人能像“古之君子”那样去严于律己而又宽以待人,所以“舜,大圣人也,后世无及焉;周公,大圣人也,后世无及焉”。放眼四望,在追逐荣华与富贵的寰寰人世,“君子”愈来愈少,日渐稀疏。于是,周敦颐也只好引颈长叹、无可奈何地写道:“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”周公的《爱莲说》道出了他自己及天下文人的心灵追求与精神守望。

二、文学中的“莲花”情结

“莲”,又名“芙蓉”、“荷花”、“芙蕖”。《尔雅· 释草》:“荷、芙蕖。……其华菡萏,其实莲,其根藕。”《诗经?陈风?泽陂》:“彼泽之陂,有蒲与荷。”《诗经?郑风?山有扶苏》:“山有扶苏,湿有荷华。”这些诗句中都以荷莲作比,抒发怀春女子心中的那种缠绵悱恻的怀春情愫,以及思而不得的而又无法排解的愁苦心怀。屈原的《离骚》里更是大量地以芳草喻君子、以花香譬美人。如“帛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”,表现了诗人的浪漫情怀。

至汉魏以后,“莲”便成为文人学士所反复吟咏的对象而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,如汉代王褒《九怀·尊嘉》:“抽蒲兮陈坐,援芙蕖为盖。”魏代曹植《洛神赋》:“览百卉之英茂,无斯华之独灵;结修根于重壤,泛清流以擢茎。”晋代潘岳《莲花赋》:“课众荣而比观,焕卓荦而独殊。”宋代傅亮《芙蓉赋》:“考庶卉之珍丽,实总美于芙蕖。”《古乐府·江南》:“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”《古乐府·采莲曲》:“采莲者,窈窕舞佳人。”梁武帝萧衍《子夜夏歌》:“江南莲花开,红光照碧水。”梁元帝萧绎《折杨柳》:“山似莲花艳,流如明月光。”唐代李白的《古风》:“碧荷生幽泉,朝日艳且鲜。”唐代白居易《蓑荷》:“白露凋花花不残,凉风吹叶叶初干。”唐代王昌龄的《采莲曲》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”宋代文同《莲赋》:“挺浊淤以自洁兮,澡清涟而逾丽纤。”唐代王勃《采莲赋》:“芳华兮修名,奇秀兮异植,红光兮碧色,禀天地之淑丽,承雨露之沾饰,莲有藕兮藕有枝,才有用兮用有时,何当婀娜花实移,为君含香藻凤池。”可见,荷莲已成为一个文人所描摹的对象,反复出现在诗词歌赋之中。不过,这些作品里描写的多为荷花的红艳、莲叶的碧绿、莲藕的洁白等自然属性,而对其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……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”的完美人格,虽有提及,但并没有像周敦颐《爱莲说》中描写得这般玲珑剔透、淋漓尽致。

显然,周敦颐心中的这种荷莲情结,除了对《诗经》以下的莲之文学意象的承载,除了对道家品行修炼的追随,更有佛家文化的精神滋润。

在佛教中莲花不仅被视为“佛陀”的诞生,更被视为神圣、美好、纯洁、复活、慈悲的象征。据传释迦牟尼一出生便能行走,并一步开出一朵莲花。所以目前寺院的大殿里,见到的“佛陀”总是盘坐在莲花之上。在《佛经》里有关“莲”的誉赞非常之多。如《禅度无极第五》中写道:“心犹莲花,根茎在水,华合未发,为水所覆,三禅之行,其净如华,去离众恶,身意俱安。”《无量寿经》卷下中有:“清白之法具足圆满……犹如莲花,于诸世间,无染污故。”《涅槃经》卷一四中也有一喻:“如水生花中青莲花为最不放逸,法亦复如是。”①莲出污泥之中,而不放逸,不为世俗所染,不为浮名所累,不为身世所苦,进而修炼出“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”的至上品性,这与佛界,尤其与大乘佛教所致力倡导的“在五浊世间实现自由度人的宏愿”相契合。

在唐宋时期,佛教思想在文人中流布甚广,据资料记载,周敦颐与佛印、晦堂心等高僧关系甚密,尤其是对禅法烂熟于胸。《佛法金汤编》卷一二云:

佛印住鸾溪,敦颐谒见,相与讲道。问曰: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禅门何谓无心是道?师曰:疑则别参。公曰:参则不无,毕竟以何为道?师曰:满目青山一任看。公有省,一日忽视窗前草生,乃曰:与自家意思一般。以偈呈师曰:昔未不迷心不悟,心融境会属游潜。草深窗外松当道,尽日令人看不厌。师和曰:大道体宽无不在,何物动植兴蜚潜。行观坐看了无碍,色见声求心自厌。由是命师作青松社主,追媲白莲古事。②

周公见“窗前生草”而悟出“自家意思”,这与“出污泥而不染”的“花之君子”而推演出“人之君子”的完美人格,思路如出一辙,可见,其深受禅理的影响。

从佛教的“主静”、“无欲”,到理学的“修身养性”,再到《爱莲说》中的莲之圣洁意象,不仅有着内在的关联,更是互为表里。清香浮动的荷莲,不仅让周公悟到了禅理,也萌发了理学的思想火光,同时,也为后人树立起了一个“人之君子”的高大形象。

其实,周敦颐的一生,也正是践行“莲”之情操的一生,始终保持着“出污泥而不染,处浊世而独醒”的“君子”风骨。为人清正廉洁,为官两袖清风,所得俸禄除养家糊口之外,悉数用于救济亲朋好友及穷苦人家,从而,家里的余钱常常“不足一百”,家什 “难满一箱”,这在大宋那个极度奢华的朝代里,为官如此清贫,实属罕见。因此,文人仕子对他的评价甚高,如宋代潘兴嗣在《周敦颐墓志铭》中称赞道:“君博学力行,遇事刚果,有古人风,众口交称之。”③黄庭坚在《濂溪词并序》中写道:“舂陵周茂叔,人品甚高。胸中洒落,如光风霁月。好读书,雅意林壑。初不为人窘束世故,权舆仕籍。……茂叔短于取名而锐于求志;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;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;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。”④这些文字中足以看出,周敦颐的人品、文品之纯正,有如池中之“莲”——“洒落坦荡,光风霁月”。

三、周敦颐对元结、柳宗元文风人品的承继

元结、柳宗元、周敦颐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三位巨匠,更是行吟潇湘的三大文豪。从元结任道州刺史而初识潇湘,到柳宗元贬谪永州而始得西山,再到周敦颐从濂溪故里走出潇湘,永州——这个“迁客”“流放”、“贬谪”文人的居所,这个被仕子称为“南蛮” 之地的偏远之州,进而已擢升为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一个重镇。这当然有赖周敦颐的承上启下之功,才掀起湖湘文化的千年巨浪。

纵观元结、柳宗元、周敦颐三人,他们有许许多多的相似之处:一都出身于望族世家,均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;二都聪悟宏达、智敏过人;三都是人品高洁,抱负远大;四是仕途坎坷,都有弃仕归隐的思想;五都是文章高手;六都与潇水、湘江渊源甚深,都家居溪旁,并深爱其溪。所以徐霞客说:“永州三溪,浯溪为元次山所居,愚溪为柳子厚所谪,濂溪为周元公所生。”(《徐霞客游记》)周公同元结、柳宗元无论是在人品抑或是文品上都可谓是“性相近”而又“气相投”。

关于周敦颐对元结思想的承继,其《瀼溪书堂》一诗中有所提及:“元子溪曰瀼,诗传到于今。此俗良易化,不欺顾相钦……吾乐盖易足,名濂朝暮箴。元子与周子,相邀风月寻。”周公徘徊于“久爱”的庐山之野,那条承载着元结诗文的瀼溪在门前奔流不息,推窗而望:“窗前即畴囿,囿外桑麻林”,好一派幽静闲逸的生活图景。在这种图景中,周敦颐不由自主地由书院想到瀼溪,由瀼溪想到当年的元结。于是,在风月无边的晚夜,周公举杯相邀,意与元公对坐长谈,以探究天理人性之道。

关于文风上的继承,在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中很容易看出元次山的《右溪记》与柳宗元的《永州八记》相通相承的痕迹。第一,为文简略古朴,高秋独眺,气韵沉雄;第二,格物致知的手法甚为相似。

如元次山笔下的“右溪”:

道州城西百余步,有小溪,南流数十步,合营溪。水抵两岸,悉皆怪石,欹嵌盘曲,不可名状。清流触石,洄悬激注,佳木异竹,垂阴相荫。

此溪若在山野,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;处在人间,则可为都邑之胜境,静者之林亭。而置州以来,无人赏爱。徘徊溪上,为之怅然。乃疏凿芜秽,俾为亭宇,植松与桂,兼之香草,以裨形胜。为溪在州右,遂命之曰“右溪”。刻铭石上,彰示来者。①

如此一条离城西仅百余步的清流荡石、佳木相拥的绝美之溪,竟自置州以来不为人所赏爱,于是让元结怅然痛然而作《右溪记》。

而柳宗元见“心凝形释,与万化冥合”的“西山”,“屈折东流,其颠委势峻,荡击易暴,啮其涯,故旁广而中深,毕至石乃止。流沫成轮,然后徐行”的“钴鉧潭”,“青树翠蔓,蒙络摇缀,参差披拂,潭中鱼可百许头,皆若空游无所依”的“小石潭”;“清泠之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”的“小丘”,皆为山水之奇,却不为世人所爱,以至于“货而不售”,唯独柳公见后乐而忘归,欣而悲然地创作了《永州八记》。

周公目睹“中通外直”、“香远益清”、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”的池中之“莲”,堪称“花之君子”,可是,如此圣洁而高雅的“荷莲”,却寂寞一生,清冷孤独地枯槁在季节的风里,于是,周公凄然喟叹:“菊之爱,陶之后鲜有闻;莲之爱,同予者何人?”

这种凝于笔端、发于肺腑的对“莲”之钟爱,显然与元结之对于右溪,柳宗元之对于小丘的情感貌合神契、如似一脉。再从托物言志的心态上看,他们都隐然以脱世俗,超然而忘身忧,旷然而乐山水,静然而穷事理,触物感时,叹然而歌,歌然而恸,恸而为文,形诸舞咏,皆发自然。元次山写“溪”,溪之美尽现纸上;柳宗元写“丘”,“丘”之貌出神入化;周敦颐写“莲”,莲之性惟妙惟肖。

关于周敦颐对柳宗元的追随,苏轼的《茂叔先生濂溪诗呈次元仁弟》一诗作了很好的回答:“……因抛彭泽米,偶似西山夫。遂即世所知,以为溪之呼。先生岂我辈,造化乃其徒。应同柳州柳,聊使愚溪愚。”

因此,不难看出,周公的《爱莲说》承继了元结、柳宗元的散文基因,而且发扬光大,将佛学的“无常”、“无欲”、“无我”的要旨有机地融进到他的作品中,从而,让人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里,参悟出“莲”之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人生至上真谛。

四、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对潇湘文学的影响

有宋一代,其诗歌创作主要受到两个方面的影响:一是周氏理学,二是江西诗派。理学注重“格物致知”,而江西诗派倡导“言必有据”,于是,宋代诗风已不是沿着盛唐的路子继续前行,而是另辟蹊径,独步天下,将审美视角由“情趣”转向到了“理趣”之中。但是,这一转变却引来了元、明、清的诗话家们对宋代诗歌的微词,认为宋代“除几个杰出的诗人和一些诗作之外,大多流于浅率、枯燥,在诗歌中议论、说理,缺乏诗味,苍白无力”。①毛泽东在给陈毅的信中也认为,“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,一反唐人规律,所以味同嚼蜡”。于此,我认为这些评论是有失偏颇的。正如严羽所云:“时代不同,体制随异。”(《诗评》)我们不能以盛唐的审美模式去衡量宋代的文艺作品。正如汉魏以瘦身为美,而盛唐以丰满为俏,时代不同,审美尺度有别,我们不能说玉环为天下美妇,而飞燕就不是天下佳丽。其实,对于这种今是而昨非的论争,杜甫的《戏为六绝句》早已明谕:“王杨卢骆当时体,轻薄为文哂未休。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”宋人诗歌虽有些“味同嚼蜡”,但它使大宋文学在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的苦雨凄风之中,撑起了一片蔚蓝的天空,带来了“宋词”、“散文”、 “书画”艺术的蓬勃发展,并使之成为历史上不多见的一个文学艺术的黄金时代。

当然,对后世文人的思想与人品的影响,《爱莲说》一文直可与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互为伯仲, “莲”之高洁形象与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儒子风范,仿若寒夜的两盏灯火,给迷惘失意的“仕子”以方向的指引,给踽踽孤行的“文人”以灵魂的慰藉。《爱莲说》一出,“凡塾师童子辈传诵者多”,宋人柴与之诗云:“一诵《爱莲说》,尘埃百不干”。可见,《爱莲说》一文影响极为深广②。

一是对“莲”之意象的开掘更为深入。自周敦颐《爱莲说》之后,不仅引发了文人仕子对“莲”的空前兴趣,许多大文豪,如梅尧臣、苏轼、秦观、周邦彦、李清照、杨万里、柳永、张耒等,无不泼墨写荷,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佳作,并且对莲的文学意象也有了极大的拓展。有由寂寞之莲而言心愁的,如“莲欲开遍,一夜秋声转。残绿断红香片片,长是西风堪怨”(晏几道《清平乐》),“莲子已成荷叶老,清露洗,蘋花汀草。眠沙鸥鹭不回头,似也恨,人归早”(李清照《怨王孙》);有写荷花之风流标格的,如“霞苞电荷碧。天然地、别是风流标格。……终须放、船儿去,清香深处住,看伊颜色”(苏轼《荷花媚·荷花》);也有写新荷之生机的,如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(杨万里《小池》),更有借荷莲而言心志的,如“开花浊水中,抱性一何洁!朱槛月明时,清香为谁发”(苏辙《和文与可菡萏轩》),“荷花娇欲语,笑入鸳鸯浦”(魏夫人《菩萨蛮》),但最为明快的,莫过于明代苏致中的《莲花赋》:“……产荷蕖兮露端,驾群卉兮陈征,不蔓不枝兮,胚胎濂溪之派,难污难染兮,牵连杜井之根……昔茂叔爱之而阐道学,子瞻植之以占多贤。”可见,宋代码对荷的吟诵之声,已远远超过了盛唐。

二是对潇湘文人的激励与影响。自周子之后,湖湘文人之崛起,自不待言,但潇湘文学本土化的发展,它的确起到一个承上启下、开启先河的作用。这主要表现在文风与人格两个方面。“根于仁义,发于道德”的濂洛诗派是一种质朴文风的开启,而《爱莲说》中的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的“君子”本色的倡导则是人格道德的滥觞。我们从宋代金履祥编的《濂洛风雅》,以及清代张伯行编的《濂洛风雅(一)》与《濂洛风雅(二)》等书中,便可以领略到其中的“蔚然道德之气”。在《濂溪志》的《濂溪遗芳集》里,收录了不少仕子文人对濂溪故里、亭榭楼台、书院祠庙的吟颂与缅怀。如分守道邓云霄《谒濂溪先生祠》:“无气还居太极先,濂溪妙义更谁传。闲中到处堪寻乐,象外忘机岂类禅。霁月临窗生绿草,光风吹沼放红莲。君看吟弄缘何事?我欲求诸未发前。”教谕孟春《谒周夫子》:“六籍言湮久失传,先生闻道性诸天。图开太极追前圣,教阐通书启后贤。庭草近窗春有色,池莲入咏思无边,自从伊洛相承后,文运光昌不计年。” 从这些题刻的诗词中不仅可以看出文人仕子们对周公的敬仰之情,也看出了周公对潇湘文人的深刻影响。

受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影响至深的潇湘本土文人有两位,其一是南宋末年的乐雷发,二是大清晚期的何绍基。乐雷发,字声远,宁远人,博学多闻,擅发诗赋,于南宋宝祐元年(1253 年)经理宗皇帝亲自廷试,发觉乐雷发对答切直,于是,赐特科状元。然乐雷发从小深受《爱莲说》中“莲”之“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”的君子之风的浸淫,为人耿直坦荡,从不屈意迎人,后因数议时政没被采纳而归隐山林,著有《雪矶丛稿》五卷,今存诗作150余首。其诗作针砭时弊,可谓是辛辣无比、入木三分。如“学校文章如画饼,朝廷官爵似呼卢。春吟应欠梅花在,时事曾言楮币无”(《寄吴茂远》);“中原应有楼兰国,空锁吴钩到白头”(《寄许介之》);“莫读书,莫读书,惠施五车今何如?请君为我焚却《离骚赋》,我亦为君劈碎《太极图》……”(《乌乌歌》)这些诗句充满了乐雷发那深沉的忧患意识与耿介精神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中对其评价说:“雷发人品颇高……其诗……风骨颇遒,调亦浏亮。”

而何绍基(1799–1873)则是受周敦颐之人格浸润的另一位潇湘本土的文学大家。嘉庆四年(1799年)十二月出生于道州(即今湖南道县)的一个书香门第,其父何凌汉为嘉庆十年(1785年)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。何绍基于道光十六年(1836年)进士及第。但当时的清政府与南宋末年已相差无几,内忧外患,民不聊生。他的一生从选庶吉士、授编修开始,历任国史馆和武英殿协修、纂修、总纂,国史馆提调,福建、贵州、广东乡试主考官,咸丰二年(1852年)升任四川学政,因骨傲性直,不与权贵合污,直陈地方弊症,于是,咸丰四年(1854年)降调,从此离开官场,浪迹天涯,以书法著述为乐。其著作有《东洲草堂诗集》、《东洲草堂文钞》、《惜道味斋经说》、《何暖叟日记》等。他的诗文以平淡简朴为第一要义,如《盆竹》一诗:“秋篁几竿直,古钵三尺圆。下既不得地,上故不造天。无处展枝叶,何由扫云烟?依然根节好,凉月夜娟娟。”何绍基的诗句就是这样朴实无华、明白晓畅,正如他自己所说:“将一切牢骚语、自命语、摹古语、随便语、名士风情语、勉强应酬语,概从刊落,戛戛独造,本根乃见。”可见,这里尽得周敦颐“出污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的“莲”之气韵。

不知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,是自愿还是被迫,周敦颐、乐雷发、何绍基这三位潇湘本土成长起来的集大成的文豪,最后都相继放弃仕途而归隐山林,以夏荷秋菊为伴,以闲云野鹤为乐,以布道授业为务。古人云:“不贵于今,必达于后。”周、乐、何三公均以其文学艺术与思想领域的巨大成就而被尊奉为一代宗师,成为潇湘本土文坛上的三颗巨星。

(该文刊于《船山学刊》2007年第2期)

① 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,第9页。

② 廖承文等:《湖南文学史?古代卷》,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,第99-101页。

③ 侯杨方:《中国的大宪章:宋太祖誓约》。

① 谭松林,尹红整理:《周敦颐集》,岳麓书社2002年版,第19页。

① 转引傅江宏:《试谈〈爱莲说〉与佛经的联系》,《语文学刊》1998年第1期,第7-9页。

② 转引胡可先:《禅机与理性融合的人生境界》,《电大教学》1998年第4期,第16-20页。

③ 周文英主编:《周敦颐全书》,洒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,第21页。

④ [宋]周颐敦:《周濂溪集》,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(1937年)版,第169页

① [唐]元结:《元次山集》(孙望校)中华书局1961年出版。

① 郁沅:《沧浪诗话》初探,刊《湖北大学学报》(哲学社会科学版)1978年第1期,第68-74页。

② 梁绍辉:《周敦颐评传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,第96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