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金砖
翻读中国的名山大川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上去审视，潇水源头的那片白云深处的地方——九疑，都是让人无法淡忘与漠视的。
这里不仅有神奇瑰丽的自然风光，而且积聚了中国儒家文化中的一种浩然正气与“玉辇乘云春自老，铜碑无字草生香”的文学意境。在千百年来的历史长河中，不知引来了多少士子的讴歌与文学大师们的吟咏。但是，在其众多的吟咏之中何绍基的《咏九疑》一诗读来似乎别有风味。
生在月岩濂水间，
老来才入九疑山。
消磨筋力知馀几，
踏遍人间五岳还。（《咏九疑》）
何绍基可以说是有清一代的大文人，尤其是他的书法艺术，就是在中国的书法史上也可算为一绝。他在诗歌创作方面也很有成就，据统计，其《东洲草堂诗集》中刊印的诗词作品就达2000篇之多。
何绍基的诗词以散淡平朴见长。为何在其诗中很难见到牢骚绮艳之词？他曾在《东洲草堂诗集》的自序中这样写道，“性既平拙，复守严训，一切豪诞语、牢骚语、绮艳语、疵贬语，皆所不喜，亦不敢也。先公之言曰：‘立身涉世，除却克己慎独，更无着力处。’诗文之道，何能外是？”可见，散淡平朴原本也是他终生致力的追求。
这首创作于同治元年（1862年）春的《咏九疑》,可以说是其以一贯之的创作风格的写照。从表面读来，好像是何绍基在游完九疑之后，宿住县署时留下的一首平常的观游记胜类的小作，简短的四行，没有什么奇特；但是，细细玩味，其平淡的词句中却蕴藏了深刻的寓意，不仅韵味悠长，而且愈咀嚼愈觉妙意无穷。
清皇朝是一个文字狱盛行的王朝，何绍基作为一个汉族学人与满族仕子，要想立身保命，就只得“克己慎独”。因此，在他的诗中也正如这《咏九疑》一般，很难找出一丝一毫的感伤与忧愤之情，但是，其“消磨筋力知馀几，踏遍人间五岳还”的弦外之声就无不表现出作者此时内心深处的孤寂与无奈，表现出了作者灵魂深处的反省与精神家园的守望。
“生在月岩濂水间，老来才入九疑山。”“月岩”与“九疑”言来虽然平常，但实却很有文化意蕴。九疑是舜帝“托体同山阿”的最后的归所，是儒家道德文化的滥觞，在这里产生了难以计数的神话故事与凄美悠扬的动人传说，这里的“南风”格外舒畅：“南风之薰兮，可以解吾民之愠兮。南风之时兮，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而濂溪旁的月岩则是宋朝理学始祖周敦颐读书诵经的场所，在这里不仅孕生了那享誉古今的《爱莲说》，而且月岩的自然图景还触发了周敦颐那《太极图说》的灵感。
从地理位置上看，九疑与月岩同属于苍梧之野道州盆地的两隅，循潇水而上，从月岩到九疑，其距也不过百里之遥。然而竟是这百里之距，何绍基却经历了从生到老的跋涉，经过了六十四个春秋的磨炼，才实现了这一生命的夙愿。这不能不给人一种人生难料的忧伤与逝者如斯的哀叹。
诗人回眸过去，自八岁随母迁居北京，十八岁应京兆试，取瞻录，后补廪膳生；三十三岁取休贡生，三十七岁进士及第，四十一岁散馆一等授编修，道光二十五年（1845年）奉命出使贵州为朝廷选拔贤才，咸丰三年官至四川学政。照理，本是青云直上、施展才华的大好时光。
但是，此时的清皇朝已不再是康乾盛世时的清皇朝，已是内外交困、风雨飘摇、动荡不安、民不聊生的清皇朝。长江以南太平军战乱的全面爆发，沿海一带常遭洋人的不断欺凌，再加上政府的腐败无能与地方官僚的横征暴敛，使得百姓苦不堪言，如于水深火热之中。作为儒家仕子的何绍基，良心责任以及耿直禀性所使然，就不能直面权贵，勇于任事，出来陈述地方积弊。然而，纵观历史，为民鼓与呼的勇者，有谁不是踩着荆棘走路。也正因为这样，何绍基得罪了朝中的一些权势人物，于咸丰五年（1855年）因被弹劾而降调：从一个朝中要员沦落成一位书院里的布衣主讲，从一位仕子变成一位学人。“筋力”的消磨，心力的憔悴，能对谁说？“无端野性随春发，万迭奇山入梦多。”于是，何绍基只好寄情于山水之中，以自然的惬意去冲淡仕途迷茫，以山水的灵气浇注心头的块垒。从咸丰五年（1855年）到同治元年（1862年），他从巴蜀到齐鲁，从北岳到潇湘，几乎遍历了祖国的名山大川。在这万里长途的跋涉与探访中，使其金石书法、诗文创作都进入到了一种自成一派的境界。
“消磨筋力知馀几，踏遍人间五岳还。”从生到老，年岁日增，体力已渐感不支，“筋力”所剩无几，然而，在遍历人间五岳与心间五味之后，拄杖而望，心中难以了了的，唯有对故土的思念与对精神之家的守望。因此，何绍基的这一“还”字，可谓是一语双关，不仅是一种心灵的回归，更是一种文化上的寻根。
在觅寻与感叹之中，何绍基相继创作《九疑》与《舜庙》两首长诗。他在《九疑》一诗中写道：
一峰一峰高羾天，峰峰相望不啻千。舜源一峰独崇正，俨似帝座中天悬。南服作镇故北向，匪巍巍德曷配旃！九峰盖视山泽例，数究于九包者全。岂若三六与七二，纷纷附会多纠缠。深岩秘壑况无数，灵气孕结万窍穿。水精六角洞洞有，宝光上烛牛斗躔。岂惟恶虫蔽兽所，不至化尽箐雾空蛮烟。……上古圣人秉奇寿，百龄而外亦暮年。若使衡山肃柴望，何又南越千里不欲息厥肩。我来舜帝庙下宿，星月炯炯不得眠。五更起瞰从峰影，万灵剑佩济济锵锵然。列朝方岳祀典何敢议？不见高文巨识唐臣元结图记炳在编。
读完何绍基的《九疑》一诗，再返回去品读元次山的《九疑图记》与《登九疑第二峰》，发觉何绍基所追寻的人生理念，与元结、柳宗元、周敦颐等文学巨匠正是一脉相承，薪尽火传。
假若说是“月岩”的自然奇观激活了周敦颐那灵动的哲学思维，那么，是大舜而后的儒家文化的浸润，才孕育了何绍基这样一位傲立湖湘的大文豪。因此，何绍基的《咏九疑》一诗不仅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文化的寻根式表白，更是其灵魂深处的精神归宿。
（刊于《现代语文》）